南京大學西班牙語系 張偉劼

《西班牙的靈魂生活感悟譯英文:一個文明的哀傷與榮光》生活感悟譯英文,[美]約翰·克羅著生活感悟譯英文,莊安祺譯,中信出版集團·新思文化2021年6月出版,536頁,98.00元

一個研究外國文學與文化的學者,往往要致力於破除人們關於其研究對象國形成的固有刻板印象,與關於這個國傢的商業廣告和政治宣傳的話語保持距離。“Spain is different”是西班牙旅遊廣告的一道招牌,意在向西方發達國傢的遊客展現一個具有“異域”風情的、帶著點北非味道的國傢,但不可否認的是,西班牙文化從其本質上說,仍是屬於歐洲的,不能因它的獨特就否認西班牙的歐洲身份。西班牙的官方宣傳往往自豪地宣稱,西班牙是旅遊大國,擁有全世界最發達的旅遊產業。旅遊業固然是綠色的、可愛的,但以旅遊業以及被旅遊業帶動的房地產作為經濟的主要支柱,是要承擔很大的風險的,如今大傢都領教瞭新冠病毒的厲害,知道旅遊業是多麼脆弱……“浪漫西班牙”是一個在全世界深入人心的形象,構成這種綜合印象的有火熱的紅衣舞女、奔放的吉它曲、血染黃沙的勇猛鬥牛士……美國學者約翰·克羅(John Crow,1906-2001)在他的《西班牙的靈魂:一個文明的哀傷與榮光》一書中卻指出,根本就沒有所謂的“浪漫的西班牙”這種東西,“浪漫”其實是那些既不瞭解這片土地,也不認識這些人民的遊客的膚淺評價。

這本書的原文題目是Spain: The Root and the Flower: An Interpretation of Spain and the Spanish People,西班牙的絢麗表象是花,西班牙的靈魂是根,隻有瞭解瞭這一古老、深沉的根,才能對西班牙和西班牙人做出令人信服的闡釋。這個“靈魂”,是民族氣質,是文化傳統,是在千年歷史中一次又一次被塑造的共同體意識,它要比經濟現象和政治運動更為穩定。約翰·克羅對西班牙文學有深入的研究,並且有在西班牙留學的經歷,他把文學、藝術、思想作為闡釋西班牙的一切的基礎。縱觀全書,從西班牙史前居民留下的巖洞壁畫,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西班牙社會的概況,他對西班牙的評價既帶有個人的視角,又始終保持理性,沒有激情洋溢的歌頌,也沒有偏執的定論。

西班牙之所以被看成一個“浪漫”的國度,與盛行於十九世紀的西方浪漫主義文學有很大的關系。在浪漫主義作傢的筆下,閉塞、落後的西班牙似乎保留瞭許多在他們的國傢幾乎已經絕跡的東西:民間傳說、古老民俗、崇高理想……美國作傢華盛頓·歐文的西班牙遊記展現瞭一個脫離於時間之外的傳奇之地,法國作傢梅裡美塑造瞭嘉爾曼(又譯卡門)這個謎一般的西班牙奇女子,德國詩人海涅為一身正氣、處處碰壁的瘋癲騎士堂吉訶德流下同情的淚水。約翰·克羅在他的博士論文中研究瞭英國浪漫主義者所看到的西班牙,其結論之一是:正是因為西班牙中世紀敘事詩被大量翻譯成英文,西班牙才成為英國人及後來美國人心目中的“聞名遐邇的浪漫之地”。西班牙的“浪漫”形象,摻雜著大量的主觀想象和誤讀。約翰·克羅的這一段感悟,記錄瞭他自己的心路歷程,能引起很多人的共鳴:“懷著開放的心態的外國人來到西班牙,立刻就會開始享受西班牙的陽光和生活樂趣……這種感覺可能持續數月,但最後他逐漸能感受到西班牙人為瞭這樣的無政府狀態付出的巨大的代價,進而感到難過。他感受到挫折的嚙咬,絕望的威脅,然後他開始明白,西班牙的快樂總是充滿瞭深深的悲傷,是生命掙紮的自然結果……如果註視西班牙的時間足夠長,長到足以看透它的面具時,就會發現這裡並沒有真正的歡樂或如畫的美景。”

按著空間上由外及內的次序遊覽西班牙,視覺印象的漸次變換恰是符合他描述的這種心路歷程的。西班牙的外圍景色,以地中海海岸風光為標志,從加泰羅尼亞到安達盧西亞,一路艷陽高照,碧海黃沙。再往裡去一點,是綠色的橄欖林、金黃的麥田,是多年農業文明的積淀散發出的田園風情。然後來到西班牙的內陸,則是卡斯蒂利亞高原,是遊牧文明的景觀,遍佈巖石的廣袤原野,大片隻見牛羊不見人的土地,英國藝術批評傢約翰·伯格說得很刻薄:界定西班牙內陸地貌的一種方式,就是宣稱它是不適於入畫的;西班牙腹地的風景是一種找不到焦點因而不適合被觀賞的風景。這一點也不“浪漫”。如果我們再往裡去,進到矗立在天地之間的古老教堂裡,在其黑洞洞如巖穴般的內部,則能看到鮮血淋漓、痛徹肺腑的受難基督像,這種直面苦難、驚心動魄的聖像藝術也是西班牙“靈魂”的一個經典載體。

翻開西班牙歷史,尤其是近現代史,一個接一個的悲劇也讓人輕松不起來。約翰·克羅在書中對1936年至1939年的西班牙內戰傾註瞭大量筆墨。對西班牙人手足相殘的惋惜、對第二共和國政治成敗的反思,貫穿在這本書的最後幾章裡。或許是因為他曾經在西班牙親身經歷過滿含希望與動蕩的第二共和國時代(1931-1939),遺憾地看著它最終倒在內戰的血泊裡,他對西班牙現當代史的講述帶有一種悲情的基調,對這個國傢的未來不甚樂觀。此書首版於1963年,那時的西班牙尚未完全擺脫內戰創傷的陰影,仍處在佛朗哥的獨裁統治之下;第二版在1975年問世,佛朗哥恰在這一年去世;第三版於1985年推出,此時西班牙已經完成瞭民主化過渡,正加速融入歐洲國傢的共同體。假如這本書推出新的修訂版再晚一些年,最後幾章的基調或許會更加樂觀一些吧。

與歐洲先富起來的那些國傢相比,西班牙的一大特點,在於其中世紀結束得較晚,直到二十世紀還保留著中世紀的痕跡。從這個意義上說,西班牙的確有點“浪漫”。約翰·克羅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求學、遊歷於西班牙時,那些保留著中世紀面貌的古舊城鎮一定給這個來自新大陸的青年留下瞭難以忘懷的印象。他在書中寫到西班牙的中世紀時,不吝贊美之辭:“中世紀西班牙城鎮是眾志成城的成果,是一件藝術品。城鎮的建造註重整體性,充滿瞭和諧、美麗和虔誠。人人都出力勞動,對技術感到驕傲,對工藝感到驕傲。人人都盡心盡力,因為他的作品會流傳於世……人們參與社區勞動,參加各種歌舞和慶祝活動,是一種美好的情緒宣泄。個體消失在社群之中,隨之,緊張消失瞭,寂寞驅散瞭……中世紀的城市既不黑暗,也不醜陋。墻壁經常粉刷,吐露陽光和空氣。甚至就連防禦工事也是藝術品。不管望向何處都能看見美景。實用與美觀很少會分開。”這些文字,一半是他對西班牙旅行的美好回憶,一半是他對中世紀歐洲的美好想象。

不難看出,這種美好也暗含瞭對現代文明生活的些許批判,他是從現代文明最為發達的國傢來到歐洲最落後最保守的國傢之一的,反差之大,足以引起他的反思。他看到中世紀城鎮的齊整和諧,想到現代都市建築的混亂和擁擠不堪;看到中世紀的勞動者對手藝和勞動成果的心滿意足,想到現代工業體制中流水線的單調乏味、勞動的異化;看到人們生活在聯系緊密的社區共同體中,想到現代人由自立走向自閉的個人主義、現代人的孤獨癥、抑鬱癥;看到中世紀生活兼顧實用和美觀,想到現代人往往會為瞭實用功能而犧牲美感……中世紀的美學和生活方式,或多或少還保存在他看到的西班牙人的生活之中,這是西班牙令他這個美國人留戀的一種特色。反過來說,在西班牙以及西班牙語美洲人的眼裡,美國人看似富足的現代生活是有很多問題的。烏拉圭思想傢何塞·恩裡克·羅多(José Enrique Rodó)就在他的名著《愛麗兒》(Ariel)中挖苦道:“如果說英國是‘實用主義’之道,那麼美國就是道成肉身,而這個詞的福音因為物質奇跡的勝利而傳遍世界……盡管城市炫示著雄偉的博物館和輝煌的展品,盡管廣場遍佈大理石和青銅雕塑,如果有一天,這個國傢的名字跟某種藝術品位聯系在一起,那一定是對藝術本身的否定……嚴肅的清教徒的後代們對‘美’的理念無動於衷,對‘真’同樣缺乏熱情。他們蔑視一切沒有切近目的的思考,覺得那是無用的和貧瘠的。”總之,西班牙語國傢的思想傢們雖渴望融入現代文明,卻不想要在他們看來粗鄙醜陋的、帶有暴發戶味道的美式現代文明,不想完全丟棄註重精神質量、講求真善美一體的中世紀傳統。

可是,中世紀政教合一的專制統治、效率低下的生產制度,則是任何一種現代文明都必須堅決棄絕的。對西班牙的封建專制,約翰·克羅在書中並沒有浪漫、美化的想象。西班牙帝國最輝煌時代的兩位君主留下的宏偉建築——查理五世皇帝的格拉納達行宮和腓力二世的埃斯科裡亞爾宮,在他眼裡是“冷酷、嚴肅”的,“宛如監獄,沉重,不可愛”。這也可看作對西班牙哈佈斯堡王朝專制統治的描述。專制的帝國,必有對專制不僅適應而且以之為榮的臣民。在寫到十九世紀初專制君主費爾南多七世復辟時,作者對西班牙民眾發出瞭不無嘲諷意味的批判:“西班牙人民對開明政府持懷疑態度,他們偏好專制君主而非憲法政權……這些落後、迷信、反動的西班牙人民再次接受瞭桎梏,仿佛它們是用純金制成的。”西班牙民眾在政治理念上的保守,與西班牙知識精英在推行改革時表現出的激進往往形成尖銳的矛盾,這種矛盾會導致不同的政治派系間越來越激烈的鬥爭,使得政治光譜兩端的極端主義都加速增長。約翰·克羅在寫到西班牙第二共和國時,就將這種戲劇性的矛盾沖突視為西班牙內戰爆發的根源,他認為共和國早在成立之初就給自己挖好瞭葬屍坑:共和國是知識分子的產物,議會制定的新憲法充滿理想主義,承諾瞭太多的政府根本無力在短期內辦到的事情,這頓豐盛大餐對西班牙人民空空如也的胃來說,實在難以消化;共和國當權的自由派們針對在西班牙根深蒂固、擁有眾多支持者的天主教教會發起的進攻雖是合乎歷史進步的規律的,卻操之過急,引發瞭激烈的反抗,本來居間的溫和派也不得不被裹挾進這一邊或那一邊的極端主義潮流中。西班牙第二共和國想一步登天地建成現代文明,最終害得西班牙失去瞭整個現代文明。然而,無論西班牙的政治保守勢力有多頑固,西班牙必然要從中世紀專制走向政教分離、主權在民的現代政治,今天的西班牙正是如此。

今天的西班牙雖則已經過上瞭現代政治生活,卻還沒有解決長期困擾這個國傢的一大政治問題:地區分裂主義。西班牙人給外人的整體印象,與其說是“浪漫”,不如說是“散漫”。這種“散漫”的背後,是強烈的個人主義,對自我尊嚴的重視,桀驁不馴的性情。約翰·克羅認為,西班牙人總是帶著流浪者和牧羊人的心理特質。西班牙式的個人主義表現在政治生活中,就變成瞭小行政區主義(cantonalism)、無政府主義乃至地區民族主義,今天我們能看到一部分加泰羅尼亞人不斷地追求建立一個獨立的國傢,一部分巴斯克人堅持認為自己不是西班牙人……約翰·克羅也看到瞭這種心理特質的積極意義,他寫道:“斯巴達人般的堅忍和絕對的自由,是許多西班牙人抱持的理想。西班牙的無政府主義者訴諸這種原始的驕傲和種族的力量,以此奠定瞭他們成功的基石。此外,他們把焦點集中在地方工團的自主權上,從而訴諸西班牙性格的根源,即憑本能單打獨鬥。在西班牙對抗法國的戰爭中,這種本能的行動或者‘有組織的無紀律’帶來瞭最頑固且持久的遊擊戰。這些倚靠本能行動的遊擊戰術贏得瞭對拿破侖的戰爭,也差點成功擊敗有意大利和德國做盟友的佛朗哥。”在抗擊外侮、反對專制的鬥爭中,西班牙人的“散漫”能發揮巨大的力量,但在和平時期建設國傢的進程中,“散漫”則是一大障礙。約翰·克羅指出,自羅馬帝國統治之後,西班牙的文化和心理就在兩個極端之間搖擺不定:一方面是羅馬式的團結統一、中央集權和帝國制,另一方面則是非洲式的分裂、部落文化和分離主義,這種基本的對立如果依靠民主妥協,隻能緩和一小段時間。

這種現象,在短暫的西班牙第二共和國時期表現得非常明顯。或許正是第二共和國的一連串失敗,讓約翰·克羅形成瞭這種二元對立的觀點。他在該書的最後評論說,卡斯蒂利亞是西班牙的心臟和支柱;卡斯蒂利亞知道如何征服,卻從未學會如何治理;馬德裡比起巴塞羅那和瓦倫西亞差瞭好多,並不是一個合格的首都,但西班牙必須堅持下去,直到卡斯蒂利亞和馬德裡學會管理的藝術,在那天來臨之前,西班牙人必須咬緊牙關,期望、等待、忍受。這個論斷很明顯受到瞭西班牙哲學傢奧爾特加·伊·加塞特的啟發,他有關於一個“沒有脊椎骨的西班牙”的著名論斷,認為西班牙之所以是一盤散沙,主要原因在於缺乏一個強有力的核心的領導,在於卡斯蒂利亞沒有承擔起引領整個西班牙向前走的責任。不過,約翰·克羅也承認,在帝國專制強加的外力之外,西班牙擁有一種樸素的力量、永恒的生命力,維系它的統一於不墜。這種力量來自歷史的核心架構和共同的命運。或許,這也算西班牙的“靈魂”。

我想起自己曾在一次有啤酒和烤肉的聚會上,聽美國人、德國人、法國人和西班牙人聊起各自的民族。西班牙人說,西班牙才是最偉大的民族,因為歷史上沒有一個入侵西班牙的外族真正征服瞭西班牙人,而西班牙人花瞭千百年的時間試圖毀滅自己,也沒有成功。

責任編輯:鄭詩亮

校對:欒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