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每年春節的頭三天一過大過年的類似句子,我們便覺得有點無聊——沒瞭胡吃海喝的口腹之欲大過年的類似句子,不想和身旁的人說話,歪歪斜斜地賴在沙發上刷手機,連搶紅包也興趣索然,活像隻泄氣的氣球。而在放假之前,我們總想往這隻氣球裡多塞點空氣,熬夜要盡情通宵,睡覺要拉通白晝,麻將聲最好二十四小時不斷,一切都要撐到極致才算值回假期。

果不其然,氣球在喧嘩與斑斕中爆裂,留下空空如也的無聊在膨脹。

人為什麼在最自由、最豐盛的時刻感到無聊?英國哲學傢伯特蘭·羅素在《無聊與興奮》中提出瞭一個看法:他認為,興奮就像麻醉劑,適度的使用有益幸福,但嗜藥成癮是一種過度消耗,必然會影響人對快樂的感知,所以,“生活幸福的基礎是要擁有一定的忍受無聊的能力”,就像所有波瀾壯闊的人生背後是無數次的平淡,所有偉大的著作都有乏味的章節。現代世界裡有太多花花綠綠的娛樂為人們提供興奮,卻鮮有那種與天地自然鳴和、富含創造性的單調。即使後者所帶來後的瞬時快感不如前者,它給我們留下的卻是更為長久和穩定的幸福感,而非片刻歡愉後莫名其妙的匱乏。春節原是時歲之信,而今卻成為大多數人時間軸外的一塊懸浮之地。

在這個意義上,身處假期中的我們像是羅素所說的時間富人,擁有很多種打發時間的方式,卻因為害怕無聊,陷入瞭另一種由過度興奮導致的、更難以忍受的無聊。經出版社授權,界面文化從最近再版的《幸福之路》中摘編瞭羅素的這篇文章,與讀者一起思考有關無聊、興奮與現代生活方式的問題。這本出版於90年前的哲理小書不像羅素蜚聲世界的其他哲學著作那麼嚴謹,例如《數學原理》《哲學問題》,但這位20世紀分析哲學的代表人坦率真誠地分享瞭自己對幸福的見解,我們不一定會認同他的所有觀點,卻可以在他樸實無華、清晰靈動的語言中一洗紛亂嘈雜帶來的疲憊。

《無聊與興奮》

文 | [英] 伯特蘭·羅素 (Bertrand Russell) 譯 | 黃菡

在我看來,論及人類行為時,無聊這個要素遠沒有得到應有的關註。我認為,在歷史上的各個時期,它一直是人類行為最重要的推動力之一,現在更是如此。無聊似乎是一種人類獨有的情緒。囚籠中的動物確實會無精打采,來回踱步,哈欠連天,但我相信,自然狀態下它們是不會有這種類似無聊的反應的。它們大部分時間裡都在搜尋自己的敵人或食物,或者兩者。它們有時交配,有時設法取暖,但即使它們感覺不愉快時,我也不信它們會覺得無聊。

無聊的本質之一,是現實環境與令人心向往之的更愜意的環境之間存在反差。它的另一本質是人的機能沒有“全力以赴”(fully occupied)。逃離試圖奪你性命的敵人應該不是件愉快的事,但卻一定不會讓你覺得無聊。行將被處死的人不會感到無聊,除非他勇氣超人。在本質上,無聊是對某種事件的固執期望,這裡所說的事件不一定非得是什麼好事,隻要它能夠讓無聊的人感受到這一天與另一天的不同即可。總而言之,與無聊相對的不是愉快,而是興奮。

人類從心底裡渴望興奮,特別是男性。我想人類在狩獵時代會比後來更容易產生興奮感。追逐讓人興奮,戰爭讓人興奮,求偶也讓人興奮。一個野蠻人會想法兒與一個丈夫就睡在身邊的女人通奸,盡管他知道她的丈夫一醒他會立刻喪命。這般情形恐怕不會讓人感覺無聊。而隨著農耕生活的到來,生活開始變得單調乏味瞭,當然,貴族們除外,隻有他們依然停留在瞭狩獵階段。我們聽說過很多關於機械耕作令人生厭的話,但我想老式耕作至少也同樣讓人厭倦。實際上,我與大多數慈善傢的看法相反,我認為機器時代的到來極大減少瞭世上的無趣。在工薪階層,工作時間不會孤寂,夜晚還可以有各種娛樂,這在傳統鄉村是不可能的。

再看看中低階層的生活變化。過去吃完晚飯,妻女收拾停當,所有人要圍坐在一起度過所謂“幸福的傢庭時光”。也就是男主人睡覺,妻子編織,女兒們則在想,這樣的日子不如死瞭的好,或者不如遠走廷巴克圖(Timbuktu)。她們不可讀書,也不可離開房間,因為按道理說,父親會在那段時間跟她們談話,而那一定會是大傢都很愉快的時間。幸運的話,最後她們結婚成傢,有機會把一個同樣陰鬱的青春強加給她們的孩子。如果不夠幸運,她們會變成“老處女”,最後變成“發黴”的淑女,這與野蠻人強加於犧牲品身上的命運同樣可悲。估猜一百年前的世界時,這些可能的無聊都應該被考慮到,而且越是往前,沉悶就越嚴重。想象一下,一個中世紀村莊裡乏味的冬天,人們不會讀也不會寫,天黑之後隻能依靠蠟燭的光亮,唯一不算寒冷刺骨的房間彌漫著柴火的濃煙。道路無法通行,所以幾乎沒有機會看到另一個村莊的人。“獵殺女巫”(witch hunts)的活動成為冬夜裡的唯一消遣,當然促成這項活動的原因很多,但無聊必定是其中之一。

我們的沉悶乏味比祖先少瞭,但卻比他們更怕無聊瞭。我們開始發現,或者說開始相信,無聊並不是人類宿命中的定數,精神抖擻地尋找刺激就能避免無聊。隨著社會階層的提升,我們對刺激的追求也越發迫切。那些有餘力追求刺激的人腳步不停,尋歡、跳舞、飲酒,樂此不疲,然而由於某種原因,他們總是期望能在他處找到一個新的溫柔鄉。以工作謀生的人必定會因為上班產生煩悶,而那些富裕到不用上班的人,也把無憂無慮作為生活理想。這是一個體面的理想,我斷不會妄加非議,但隻怕像其他理想一樣,理想總是遠比理想主義者想象的難以實現。總之,昨夜越是銷魂今晨就越是無聊。後面還有中年,或許還有老年。二十歲的人認為人生到三十歲就結束瞭。五十八歲的我已經不這麼想瞭。或許,像揮霍經濟資本那樣揮霍生命資本是不明智的。或許,無聊的某些成分本是人生題中應有之義。逃避無聊確實是自然本性,任何人一遇機會都會本性流露。當土著人初次從白人手裡嘗到酒的滋味,他們終於明白瞭如何逃避經年累月的無聊,除非政府幹涉,他們會狂飲爛醉。戰爭、屠殺和迫害都成瞭逃避無聊的方法,甚至與鄰居吵吵架也比無所事事好過些。無聊應該是道德傢面對的重要問題,因為人類的罪惡有一半源自害怕無聊。

然而,無聊並不盡然是不好的。無聊有兩種,一種是建設性的(fructifying),另一種則空空如也(stultifying)。前者的產生是因為麻木的缺席,而後者的出現是因為缺乏生機勃勃的活動。我不認為麻醉品有百害無一益,舉例來說,一個理性的醫師會開出鴉片劑這類處方,而我相信這種情況比反對者想象的要多。但決不可放縱本能、任其對麻醉上癮。依賴麻醉的人被剝奪麻醉後產生的各種無聊隻能靠時間來消解。

適用於麻醉的道理在一定范圍內同樣適用於各種興奮。充滿興奮的生活是使人過度消耗的生活,它需要不斷借助強烈刺激來使人激動,讓人以為這種激動對於快樂是不可或缺的。習慣瞭過度興奮的人就像一個嗜辣成癖的人,到最後,讓別人窒息的辣對他來說甚至淡而無味。無聊,有一部分是與避免過度興奮有直接關系的,過度興奮不僅會影響健康,還會讓人對各種快樂的滋味變得遲鈍,漸漸地以隔靴搔癢取代真實深入的滿足,用小聰明代替大智慧,用獵奇代替審美。我並不想把反對興奮推到極端,一定量的興奮是有益的,但幾乎與其他所有東西一樣,關鍵在於度。過少會導致病態渴求,過多又會導致熱情耗盡。所以,生活幸福的基礎是要擁有一定的忍受無聊的能力,這是一個人年輕時的必修課之一。

所有偉大的著作都有乏味的章節,所有偉人的生活都有無趣的時候。假設今天有一位美國出版商第一次看到《舊約全書》的新書稿,不難想象他會如何評論,比如,關於傢族譜系:“親愛的先生,這章不夠帶勁,您不能指望讀者會對這一系列您言之寥寥的人物姓甚名誰感興趣。我同意,故事開頭的風格不錯,起初我被打動瞭,但是您想和盤托出的東西太多瞭。取其精華,刪繁就簡,把它縮減到合理長度再拿給我看看。”知道如今的讀者害怕沉悶,所以如今的出版商會這麼說。對於孔夫子的經典、《古蘭經》、馬克思的《資本論》以及其他所有銷量最好的經典,他也會說同樣的話。枯燥的篇章不獨神聖典籍會有,所有的好小說也會有。一本從頭到尾都光芒四射的小說基本可以肯定不是一部巨著。除瞭少數重要時刻,偉人們的生活同樣平淡無奇。蘇格拉底能夠不時享用盛宴,且當毒藥發作時,依然能在交談中獲得很大滿足。但他生活的大多數時候是和妻子珊西比一起平淡度過的,下午散個步,路上或能遇到幾個朋友。據說康德一生中從未走出過傢鄉康尼斯堡(Königsberg)的方圓十英裡。達爾文周遊世界之後,剩下的時光全在傢裡度過。馬克思掀起瞭幾次革命之後,決定在大英博物館度過餘生。總體來說,偉人們的顯著特征是生活得寧靜,而他們的樂趣也絕不是外人眼中的刺激。一切偉大的成就都離不開堅持不懈的工作,其中的專註與艱辛使人難有餘力去應付瘋狂的娛樂,當然,假日裡為恢復體力所做的運動除外,比如其中最典型的是登山。

忍受或多或少的單調生活的能力,應該從小培養。現代父母在這方面實在難辭其咎,他們給孩子提供瞭太多太消極的娛樂,如電影、美食之類,他們沒有意識到日復一日的平淡生活之於兒童的重要性,而那些不同的日子隻是偶爾才有。孩子們的歡愉應該主要通過自己的努力和創造從自己身邊的環境中獲得。諸如觀劇這種具有興奮性的同時不含身體運動的活動,應該少之又少。令人興奮的事情其實是一種麻醉劑,人們對它的需求會不斷升高,而身體在興奮時的消極反應也是違反本能的。讓孩子像一株幼苗一樣在自己的土地上自由生長,他們會發育得最好。過多的旅行,五光十色的印象對於孩子並非好事,會使他們長大後難以忍受那種富含創造性的單調。

我並不是說單調本身有什麼好處,我隻是說某些美好的東西離瞭一定程度的單調是不可能的。以華茲華斯的《序曲》為例,凡是讀過的人都會意識到,一個精明世故的都市青年是無法領會華茲華斯在思想與情感上的價值的。年輕人若是胸懷嚴肅的、富有建設性的目的,那麼一旦需要,他們便能自甘承受眾多煩惱。但若過的是漫不經心、放縱不羈的生活,年輕人心中就很難形成一個富有建設性的目標,因為在這種生活裡,他的所思所想總是當下的玩樂,而不是將來的成就。綜上所述,不能忍受無聊的一代將是無所作為的一代,是過分脫離瞭自然的緩慢進程的一代,是勃勃生機漸漸枯萎的一代,猶如瓶中被剪下的花。

我不喜歡故弄玄虛的語言,但離開這些文學性勝過科學性的句子,我不知該如何表達我的意思。無論我們怎樣認為,我們都是自然之子,我們的生活是自然生活的一部分,我們從自然裡汲取養分,與動物、植物並無二致。自然的生活節律是舒緩的,對它來說,秋、冬與春、夏同樣必要,休息與運動同樣重要。相較於成年人,孩子更需要與自然生活的漲落節律保持聯系。多少年來,人的身體已經適應瞭這種節奏,宗教也將這樣一些東西融入瞭復活節裡。我曾見過一個生養在倫敦的兩歲男孩,第一次被帶到綠色的鄉間散步時的樣子。時值冬日,一切都是潮濕而泥濘的,在成人眼裡沒什麼讓人興奮的東西,可男孩在這裡卻表現出瞭神奇的狂喜,他跪在潮濕的地上,把臉埋進草裡,發出含混不清的歡樂的叫聲。他的幸福體驗是原始的、單純的,也是巨大的。他的這種正在被滿足的生命需要意義深遠,假如這種需要得不到滿足,人很少能成為完善健全的人。以賭博為代表的許多娛樂,本身沒有任何與自然相聯系的元素。這類樂趣一旦停止,人就會覺得無聊和不快,有一種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匱乏感。這類娛樂活動不會帶來任何可以被稱作幸福的東西。

相反,讓我們與自然生活產生聯系的那些樂趣,其本身就蘊含瞭令我們深感欣慰的某些東西;當這種樂趣停止時,它們帶來的幸福感並不會隨即消失,盡管它們當時的歡愉程度也許不及更為刺激的放縱。這種區別存在於從最簡單到最文明的全部活動中。我剛才講的兩歲男孩,他表現的是與自然生活融合的最原始的形式,而同樣的情形在詩歌裡則表現為較高級的形式。莎士比亞的抒情詩難以超越,因為它們充滿瞭那個兩歲男孩擁抱青草時所感到的同樣的幸福。“聽,聽,雲雀”,或“來到這金色的沙灘”,這些詩句所文雅地表達的正是兩歲男孩笨拙的叫喊所表達的情感。或者,再來比較愛情和單純的性吸引之間的區別。愛情能使我們的整個生命復蘇與重生,好比久旱逢甘霖的草木。沒有愛情的性則不然。片刻的快感一結束,剩下的是疲憊、厭惡和生命的空虛感。愛是大地生命的一部分,沒有愛的性則不然。

現代都市人所承受的特殊的無聊,與他們離開瞭自然生活密切相關。離開自然使生活變得焦灼、枯燥和饑渴,猶如一趟沙漠之旅。聽起來近乎荒謬的是:有些能夠隨意選擇生活方式的富人,由於懼怕無聊,反而使自己陷入瞭另一種更加難以忍受的無聊。幸福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必定是一種寧靜的生活,唯有寧靜的氣氛才能蘊含真正的幸福。

本文書摘部分節選自《幸福之路》,經出版社授權發佈,較原文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