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0條——這是2020年,周萌和設計師在溝通圖紙細節時,在文檔裡記錄的問題數量。

33000步——這是宋海強在過去兩年裡,一天內走過的最多步數。

兩人都是浙江黃龍體育中心工程建設部的工程師。從2019年底開始,因承辦亞運會足球、水球、競技體操、藝術體操、蹦床和亞殘運會的田徑項目,黃龍體育中心體育場、體育館、遊泳跳水館、田徑訓練場以及周邊配套設施開始瞭相應的升級改造,直到2021年底完工。

兩年裡,宋海強、周萌和其高二學校生活感悟他幾位同事反復推敲改造細節,以求最佳效果。他們爬上過30多米高的半空,感受過夏天正午毒辣的日頭,也從市民的熱情中收獲瞭一份榮譽感。

工程建設部部長、項目負責人鹿艷表示,“希望改造後的場館能得到大傢的好評,不光是保障亞運,也要在全民健身等方面提供更多、更優質的服務,我們也能從中得到滿足感。”

探索建築的秘密

周萌沒想到一塊足球草坪裡藏著那麼多秘密。

周萌(左一)向體育局領導介紹足球場錨固草坪系統。受訪者供圖

“它分很多種,人工的、天然的、混合的、錨固的。草下面還有排水層、下砂層、種植層等等,有不同粒徑和厚度要求的石子、砂子,還有排水管、噴灌系統。”

周萌是浙江黃龍體育中心工程建設部的工程師,在亞運會場館改造項目中負責設計管理——與設計院對接,確定具體的改造內容和細節要求,跟蹤設計進度和質量。盡管本科和研究生期間學的都是土木工程,來黃龍前也有五年工作經驗,但體育建築對她來說是全新的領域。

2019年7月,剛休完產假的周萌參與到改造項目中,“工作撲面而來的感覺。”日子被一個個新的概念灌滿,“賽事”“流線”“體育工藝”……周萌處在亢奮的狀態裡,“覺得很爽,有大項目可以做瞭。”但她也心虛,“因為我沒有做過,萬一不懂怎麼辦?”

領導拿給她幾本關於體育建築和體育工藝的書,知識湧到眼前,周萌逐漸瞭解到,足球場和遊泳池的標準尺寸是多少,誤差要在怎樣的范圍內,在南方的冬季有哪種草可供選擇,塑膠跑道的坡度有什麼要求等 ,“不瞭解的話,就沒法判斷(設計院)給的圖紙是對還是錯。”

這裡像一座迷宮。起初,去施工現場時,周萌總是拿著iPad、看著CAD圖紙走,“腦子都是蒙的。”黃龍體育中心占地580畝,相當於54個標準足球場的大小。其中,改造地塊總用地面積約33萬平方米,改造建築面積約11萬平方米,走下來,大概要2萬多步。運動鞋和共享單車會員卡不能少,辦公室還要常備著毛巾——從施工現場回來,大傢第一件事就是撣掉身上的灰。

改造施工圖一般是參照舊圖紙設計的,但由於場館已有20多年的歷史,面積又大,有時,破開建築表面的形狀和輪廓,才發現內部實際情況和紙上的並不一樣。“假設這一面墻是50歲,左半邊狀態不錯,本想著隻把右半邊做個翻新,改成20歲,結果發現左右又不匹配瞭,那麼為瞭最終效果,還是要全部進行翻新。”

因此,設計師和周萌要花費不少精力,小到一扇門朝裡開還是朝外開,一排座椅是29個還是30個,都要仔細考量。任何一處微小的改動,都可能引發連鎖問題,“朝裡開的門如果朝外開,可能會影響過道的通暢高二學校生活感悟;座椅多塞一個,可能該有的間距就不夠瞭。”每周二的會議上,設計師要向領導匯報工作,周萌在旁邊聽著,那是她最緊張的時候,生怕有哪些細節他們沒考慮到。

但這也是建築最讓周萌著迷的地方。在她眼裡,建築仿佛是藏瞭一層層心思的人,是凝固的一縷縷思緒,絕不僅是鋼筋和水泥的堆砌,“很多時候我們看到的隻是建築表面,這個面之下其實包含瞭很多東西,才形成瞭最後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樣子。”

“碰到瞭就要去學”

如果說周萌搭起瞭建築的筋骨,宋海強就是在連接神經網絡。

作為安裝工程負責人,今年49歲的宋海強管理著包括高低壓系統、比賽照明、場地擴聲、綜合佈線、智能場館系統、水處理等二十多項內容。起初,不少概念對他來說是陌生的,“碰到瞭就要去學,最起碼要熟悉,知道它的性能和可靠性,才能把活幹好。”

工作中的宋海強。受訪者供圖

他沉心“鉆”下去,琢磨智能化、流體力學,翻看各類建築規范和設計手冊,知識一點一點補足和擴展開。體育建築對安裝設備常有些特殊的規定,“比如,日常照明隻需要燈夠亮就行瞭,但體育場館對照度、色溫、R9系數、眩光值有要求,跑道或籃球場對畫線的要求也比較嚴格。”

考試,是他最習慣的學習方式。備考時知識記得牢,也能更實在地融進工作裡。黃龍體育中心離浙江圖書館很近,走路不過10分鐘,在2020年以前,每天中午宋海強都會背著包出現在這裡,一坐就是兩個小時,讀各類專業書,再回去上班。一級建造師、全國監理工程師、高級技師、高級工程師、建設工程造價員等資格證書,他都一一高分考下來。

靠著30多年知識和經驗的積累,一般工程、技術上的問題,都難不倒他。在這次場館改造中,他們計劃安裝投射距離100多米遠的激光投影,在體育場塔樓的四個面上播放影像。最初的方案是,在地面上做幾個鐵塔狀的架子,把投影設備架上去,但這樣無疑要對周邊的環境美觀造成影響。

宋海強雖沒怎麼瞭解過投影,但接觸過類似的投屏設備,“我覺得斜著能投上去。”他想起瞭體育場7樓外環梁,便上去走瞭三圈,邊走邊琢磨,“放這個位置應該能投。”他把設計師喊過來商量,但對方也沒把握,又叫來廠傢做試投,最後終於決定就在這裡安裝。後來證明,在這個位置投出來的影像,畫面切割和效果都不錯,對體育場周邊的美觀也沒有影響。

在施工現場,人們信任他。廠方和總包方就“誰把線接錯瞭”有瞭不同意見,請宋海強幫忙定奪;廠傢和安裝方因設備發熱的原因起瞭爭執,也邀宋海強做裁判;當他要和比賽照明技術代表討論時,對方總是把技術總監派來,因為“普通的技術人員基本上都被問倒過。”宋海強沒把自己當權威看,“大傢可以相互交流,懂就是懂,不懂也是一個學習的過程。”

宋海強在介紹數據傳輸設備。受訪者供圖

“沒空委婉”

比起從頭開始新建,改造舊建築似乎是更痛苦的學問。

“要新建一個建築,隻要參照圖紙,以一定順序、按部就班地做就可以瞭。改造的話,要考慮原來已經固定的結構,尤其是場館在使用過程中,一些局部細節和最初的設計已經不太一樣瞭。而且,多年來,建築要求也有變化,比如消防規范就已經更新瞭很多次,要按照新的要求做。”工程建設部部長、項目負責人鹿艷說。

改造內容體量大,時間短,要求又高。周萌隻覺得,“每天都有千絲萬縷的事情需要協調、解決,涉及很多部門,包括亞組委。”有段時間,她習慣每天早上7點前就到單位,梳理一下當天要和設計師確認哪些內容。兩年裡,她和部門裡其他員工都從未有過雙休日。為瞭保持好的精神、身體狀態,周萌想帶著鹿艷跳操鍛煉,但沒堅持幾天就放棄瞭,“要麼跳著跳著電話響瞭,要麼跳著跳著要去開會瞭。”她無奈地笑道。

鹿艷(中)和周萌(右)。受訪者供圖

加班不是新鮮事。宋海強記得,一次,他和施工人員調試比賽照明系統,發現有些燈的眩光比較刺眼,便一直調試到凌晨四點。來不及回傢,索性在辦公室的沙發上湊合瞭一宿,第二天早上7點多繼續上班。“兩年多裡,有半年的時間,每天晚上要加班到10點左右,天天晚上7點以後走是很正常的。”

工作也絕不是坐在辦公室裡敲幾下鍵盤。改造體育場的屋面頂棚時,正值杭州盛夏。一天中午,現場遇到瞭問題,鹿艷和周萌趕去查看,敞亮又炙熱的半空,簡直是“惡魔一樣”的環境,至少40攝氏度的空氣烤得她們臉和脖子泌出瞭一串串汗珠。回到辦公室——臨時搭建起的板房,周萌摘下眼鏡,擰開水龍頭,撩起一捧水往臉上抹。掌心裡的水也是溫熱的,周萌抬起頭,設計師擦肩而過,完全沒認出狼狽的她。

宋海強是部門裡年紀第二大的員工,頭發已有些斑白,但爬高從來不在話下。體育館的比賽照明裝在28米的高空,體育場的則在38米左右,宋海強順著梯子爬上爬下,到半空檢查施工質量。“工程就是這樣的,你硬著頭皮也要上。”周萌記得,自己讀研時,還爬過100多米高的塔吊,“一個博士師兄跟著我,他腿都抖得上不去,我說‘這有什麼好怕的’,就上去瞭。”

宋海強在介紹智慧場館系統。受訪者供圖

他們的性子都直接,主要是“沒空委婉”。周萌紮著馬尾,戴一副眼鏡,看起來很幹練,說話聲音也大,“靠嗓門活著。”宋海強看起來總是很儒雅,拿個手電筒在場館裡來回走,照著每個犄角旮旯,拍照、記錄、查資料,大多時候不急不躁,但遇到搶修等情況,他也會直接指揮工人們,“你做這裡,他做那裡。如果發現有問題,必須要向我報告。”

要面對的難題有很多。疫情期間,盡管工作安排好瞭,但是貨遲遲到不瞭,宋海強會焦慮;對一處故障的判斷,和行業的專傢發生瞭分歧,他反復推算後,孤註一擲地選擇堅持自己的意見,也要背負不小的壓力,還好最後發現自己是對的。最難的時候,周萌每天晚上兩點都會醒一次,打開手機,看看設計師有沒有把圖紙發過來。

不是所有問題都能夠完美解決。原有結構對改造的限制很多,比如,場地中間立著柱子,或是層高不夠。“沒有辦法做到十全十美,隻能說想盡辦法克服困難。”周萌說。

讓公眾享受亞運紅利

作為浙江省目前規模最大、功能最全的現代化體育設施,黃龍體育中心於1997年6月動工,2000年10月主體育場建成並投入使用,常承辦大型演出、活動等,曾是綠城足球隊的主場。

“20多年瞭,確實需要一個改頭換面的機會,把整個面貌做個提升。”周萌對黃龍的感情很深,畢業後,她一直在這周邊工作,也經常來黃龍健身、打羽毛球。

作為公益單位,在改造過程中,黃龍不僅要考慮亞運會體育賽事的需求,也要考慮群眾的利益,讓公眾在賽後享受到亞運紅利。

周萌(左一)在黃龍體育中心接待浙江籍奧運會、全運會冠軍。受訪者供圖

“不希望讓老百姓覺得改造完後還是幹巴巴的一個體育場,而是氣氛熱烈的,能讓大傢心情好的地方。”周萌介紹,改造後的體育場多瞭不少色彩。航拍的時候,從上往下,能見到三圈明亮的顏色。第一圈是體育場的三層平臺,此前,這裡鋪著小瓷磚地面,不少老年人會在這打太極拳,跳廣場舞,改造時,他們對地面和墻面都做瞭彩色處理。

第二圈是蜿蜒在半空的1000米長、3.2米寬的空中跑道,周邊還配置瞭全民健身休閑平臺,按照春、夏、秋、冬四個主題配置綠植,有早櫻、紅梅、茶花、紫薇等,不論什麼季節,人們都能在這見到開花植物。跑道邊上也栽瞭一圈紅色月季,嬌艷如一條飄帶。第三圈是地面,設置瞭12米寬的彩繪區域,用以人車分流。

2021年夏天,亞組委邀請瞭三四十位市民來黃龍參觀,周萌是講解員。一行人不停地掏出手機拍照,哪哪都好奇,對周萌的介紹也總是熱烈地回應。最後,她鼓起勇氣問,“各位滿意嗎?”大傢大聲喊著“滿意”,“那一瞬間我就覺得,吃的所有苦都值瞭。”

在周萌眼裡,設計的成果、改造的場館就像是所有工作人員精心呵護長大的孩子,“建成瞭,我就覺得開心。”由於並不是所有道路和場館都參與改造,所以黃龍體育中心一直對公眾開放著,大傢都對那條空中跑道很感興趣,“即使鎖瞭門,也有人想辦法進來看。”周萌開心也煩惱,“一方面是對我們的認可,但另一方面也的確增加瞭工作難度,不過還好,跑道馬上要開放瞭。”

目前,亞運會場館改造工作已結束,進入設施運行和維護階段。在9月亞運會開始之前,宋海強和周萌想著把館內自己經手的東西再梳理一遍,減少比賽時出現故障的概率。

“比賽的時候不能停電,燈不能滅,音響不能出故障,景觀佈置要看起來很美觀,總之一切都不能出錯。人生很難有這樣的機會,遇到這種大項目,希望有個好結尾。”周萌說。

新京報記者 彭沖

編輯 劉倩

校對 賈寧